1979年年底,我生了场大病,差点儿死去。
插队回沪后,我被分进上海铁锅厂当翻砂工。农村生活八年半,做梦都想回上海,进工厂,可真回了上海,进了工厂,我开始怀疑:这上海、这工厂,是我梦寐以求的?
翻砂车间是个黑色世界。三四千平方,地上到天花板,没一寸不黑,没一寸不粘上厚厚黑粉。铁锅厂生产炒菜用的乌黑铁锅。铁锅制作靠翻砂,将熔化的铁水,浇进模具,然后冷却成形。为防止铁水和模具粘连,浇铸前,需在模具上抹一层矽粉。矽粉,是种有毒金属粉。抹上模具的矽粉,碰到滚烫铁水,会腾起浓烈烟雾,带着黑色粉末以模具中冒出,染得到处乌黑。整个车间,男女老少,没一张不黑的脸。下班洗澡,得洗好一阵,就这,鼻孔、耳朵转弯抹角处的黑,都难真正洗净。
铁锅厂,原先是劳改厂,翻砂的活儿,原先是劳改犯的活儿。
活儿很重,不是我能胜任的,但这还不是重要的。
几月后,一天发烧,医务室请了两天假,回家睡觉。睡得晕晕乎乎,起床上厕所,忽然,眼前一片黑,失去知觉,摔倒在地。
醒来,只听耳边风声、人声、车声,昏昏沉沉地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残疾人用的推车上,小哥推着我,正往地段医院赶。
急救室中,迷迷糊糊听医生、护士对话:“血压多少?”
“没了,到零了。”
“一点都没了?”
“一点都没了!”
“赶快发病危通知书,通知家属。”
没血压了,病危通知书都已发出,注定要死的,然而,奇迹般,我又活了过来。
查不出任何病,医生说,唯一可能是吸入太多矽粉,是矽粉中毒。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知是否有理?有的话,这理是上帝安排的。背运背到头了,却鬼门关里溜一圈,峰回路转,老天开始露出了宽容、友好、慈祥的笑,对我表现了格外的爱。
病房所有病人中,探望我的人最多,一批批不断,亲戚、朋友、邻居、同事,都有。但是,所有人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
她也来了。
那时她刚进复旦,周末回家听她家人一说,立刻赶来了医院。
她哥是我中学同届不同班的同学,后来插队,一起分到凤阳大溪河。因和她哥来往很多,常去她家,和她一家人都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