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马达在我们的头顶剧烈振动,仰头看去,几乎可以触摸到白铁皮的机身。那旋转的马达似乎要震破我们的耳膜,撕扯我们的头发。这个画面极不真实。它巨大地冲击了我们有限的想象力,以及对不可思议事件的承受力。一块巨大的铁制品,在半空中像蜻蜓一样平稳地飞行。倨傲地,在我们的小院上空盘桓了片刻,便飞过额尔齐斯河,向着不远的和布克赛尔草原飞去。
这一年,我五岁。我的姐姐张滢滢七岁半。我们俩并排站在门槛上,一律以无声无息的表情仰头,接受一种只有穿越宇宙才能发出的气势恢宏的声音。那一刻,我们的眼睛像铜铃,神情像受了惊吓的小猫,然后我们使劲咽下一口唾沫,更惊讶地发现,开飞机的人正对着地面打手势。隔壁的彩凤和彩霞对着飞机呼喊的声音几乎要盖过马达。她们的父亲像伟人那样对着飞机挥手,并频频点头。
飞机走了,嗒嗒地高叫着去到南边广阔的戈壁。彩凤说她们马上要穿过额尔齐斯河大桥,到桥的那一边与飞机会合。也就是说,开飞机的人将要把她们俩抱上飞机,然后,她们进到轰鸣声中,腾起在布尔津上空。这个消息比飞机来临布尔津更加令人目瞪口呆。她们已经手牵手,迅速抄菜园的小路奔向河堤。尘土和沙砾在她们的塑料凉鞋下扬起喧杂而整齐的动静。大桥上正缓慢地走来一队队从和布克赛尔草原归来的牛,它们在夕阳的热烈光芒中反刍,排泄大便,目中无人,摇动尾巴驱赶蚊蝇。彩凤和彩霞奋力从它们中间,尽量保持直线奔跑的姿态向着河对岸奔去。
她们的父亲蹲在院子里,继续用喷灯对着一只羊头猛烈地燃烧,烧尽羊头上的绒毛。喷灯的火像机关枪在扫射,皮毛燃烧的味道弥漫开来。布尔津的黄昏里,一口巨大的铁锅架在院子里,巨大的柴火,金色的火苗,熊熊燃烧。清水里,一只羊头,泛着燃烧过的淡淡焦黄的痕迹,洁净地沉入锅底。这时候,飞机再次回来,飞得很高,像一只风筝。我们都知道,彩凤和彩霞坐在上面。她们的父亲用父亲特有的和蔼和牵挂的神情眯起眼睛,尾随着飞机望去。
我们俩在这个黄昏两个小时的时光里,只干了一件事,就是站在门槛上。这其间,只有我们的脑袋和眼睛进行过不同角度的悠长的转动。
也许我的记忆在刻意掩盖真相。野草来提醒我。它说,你们俩在彩凤和彩霞抄菜园的小路飞奔的同时,也选择了飞奔的姿势。所以,那个傍晚,跻身进牛群,逆向飞奔,穿过额尔齐斯河大桥的人一共是四个。也就是说,彩凤和彩霞被那个飞行员(也可以称做飞行员吧?)抱上飞机的时候,你们两个就在飞机的旁边。你们甚至可以亲自摸到也许是滚烫的白铁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