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辆电车在纳尔逊纪念柱前减慢了速度,转入岔轨,调换触轮,重新发车,驶往黑岩,国王镇和多基,克朗斯基亚,拉斯加尔和特勒努尔,帕莫斯顿公园,上拉斯曼斯,沙丘草地,拉斯曼斯,林森德和沙丘塔以及哈罗德十字路口。都柏林是联合电车公司那个嗓音嘶哑的调度员咆哮着把电车撵走:
“开到拉斯加尔和特勒努尔去!”
“下一辆开往沙丘草地!”
右边是双层电车,左边是辆单层电车。车身咣当咣当地摇晃着,铃铛丁零零地响着,一辆辆地分别从轨道终点发车,各自拐进下行线,并排驶去。(萧乾、文洁若译《尤利西斯》,1994年,译林版)
在都柏林老城区的街上,从格拉芙顿大街到奥康纳铜像前的老桥,以及纳尔逊纪念圆柱,要是小心跟随黄铜制作的足印——那是按照《尤利西斯》的路线标出的——就能找到乔伊斯的都柏林,一座充满心灵痛苦和宽恕的城市,一座一百年来毫发未变,但心灵得到慰藉的城市。在小说中,能读到乔伊斯对各个重要街区精确的描写,当年乔伊斯曾反复来这里散步,确保描写的准确。
现在,顺着地上的黄铜脚印痕迹,或者跟着地图上那个绿色的JJ方块,可以找到格拉夫顿街和公爵街拐角上布卢姆想要体面地吃块三明治的戴维·伯恩咖啡馆,它还在原处。从布卢姆到来的那个中午后,此地售出不计其数的戈尔贡佐拉牌的奶酪三明治。
公爵街拐角处,伯恩咖啡馆的黑色矮栏杆内,露天的桌椅都空着,下着冰凉的雨,人们都坐在店堂里面。我在门口站下,凯罗向我挥挥手,开着车走了。他告诉我这里就是布鲁姆在那个六月的中午去吃三明治的地方,大鼻子弗林在角落里喝酒,叫了声:“喂,布鲁姆。”
“你去那里,还能点一杯他当初想喝的勃艮第红酒。”凯罗趴在方向盘上说。
凯罗的车在街角拐弯,我看到了现在格拉芙顿街上的彩色幌子,一家接着一家,和乔伊斯写的一样。当然弗林不在那里,他是小说里的人。不过我在那里读完了第一卷。乔伊斯说得不错,直到现在,它都还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咖啡馆。坐在我旁边的女人,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读着一本书。
乔伊斯在都柏林并没有更多可寻的个人遗迹,但整个都柏林都因为他的小说,而成了他的城。如今人们说,依照小说里的描写,在都柏林毁灭后,爱尔兰人能毫不走样地重建一个神形兼备的都柏林。
对外人来说,即使没经历过爱尔兰的民族主义浪潮,但仍处处可见布鲁姆。也处处可忆起乔伊斯。布鲁姆和乔伊斯一样,都对民族主义兴起的爱尔兰袖手旁观。“爱尔兰自治的太阳,正在西北方冉冉升起。”这个句子总有些调侃的意思。乔伊斯对都柏林人被殖民八百年后,精神上的猥琐的率直描写没有叶芝式的贵族民粹主义气息。但乔伊斯写出了在泥沼般的窒息中闪烁的心灵,就像即使是在意淫的布鲁姆,本能地厌恶吃相下作的人。